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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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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書’大興其道,更在一九四七四八年間,三者可以說風馬牛不相關,各見端緒卻互無脈理。然而既給寫在同一張紙上,依例是不可能無關的。”

他在這麽說著的時候,我已經理出了自己的頭緒。在我看來,陳光甫(或者他所代表的周氏紙廠老板)之所以會去買一大堆並無藝術價值的爛字畫,極有可能是一樁幌子交易——質言之,買方出錢是真,賣方所供應的卻另有其物;只不過那真正的貨物若非見不得人,即非可見之物,才借著“蛇草行書”的買賣掩護之。其次,如果“周鴻慶”早就在一九四五年被當成是“莫人傑”而遭人射殺於杭州,則到了一九六三年十月間冒出來的“周鴻慶事件”便顯然也是個幌子了——起碼,在日本投誠、卻讓一輛莫名其妙的出租汽車給載進蘇聯大使館,以致功敗垂成、被遣回中國大陸的倒黴鬼應該不是什麽“周鴻慶”,卻極有可能是當年誘人為餌、代捐一命的“莫人傑”了。暗中提供資料給家父的人也是趁著鬧出“周鴻慶”事件的熱潮,才打蛇隨棍上,把這一條竄了進來。

然而此刻我所關心的不是什麽陳年骨頭爛年鰓的謎底,反而是家父這後半生所戮力從事的工作。不論他埋首於這滿坑滿谷的戰史資料是一程多麽繁覆迷人的探訪,也不論這探訪之於他是否真能作為一次不堪回首的逃亡的救贖或治療,我隱隱然覺得:李綬武當年提供的這份差事是不值得做的!

從那折返點之後,家父所涉獵、鉆研、勾稽、補綴的一切,都是一個看來十分十分偉大的大時代對一個十分十分渺小的小人物的作踐、浪擲和虛耗。在那不時會供應一條又一條難以歸類入檔的資料給家父的人心目之中,家父只是一部堪用的機器,負責保管一切有價值的秘密。家父絞盡腦汁、費煞思量,只能爬梳出一些對於整部《中國歷代戰爭史》全無用處的“備考檔”。浸泡在這些仿佛藏匿著許多意義的謎樣的文字之中,家父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墨綠色馬糞紙制成的檔案夾而已。他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由他所發現、謄錄、整理甚至拼湊出來的秘密。

“究竟是誰提供給你這些備考檔的?”我沖口問道,“難道你從來不去查一查?你不想知道麽?如果就是李綬武,你不覺得他只是在利用你——”

“沒有誰能利用誰。”家父倏忽提高聲量,旋即瞑上眼,深深喘息了一陣,才又平靜地說,“如果你說的是部裏這份差事,我從臨時雇員幹到簡任一級編審,一幹三十四年,最後畫成了七百多幅戰圖,可以了!如果你說的是這份備考檔——”

“我說的就是備考檔。”我站起身,暗裏使腳尖勾住書袋的背帶,道,“這個一天到晚給你假資料、打啞謎的家夥到底想幹嗎呢?有話為什麽不明寫白說呢?繞那麽些個圈子,不是簡直要把人逼出個妄想癥來了嗎?”

“要是寫明了、說白了,‘他們’那一邊的人不也明白了嗎?”家父睜開眼,魚尾紋微微朝上揚了揚,似乎是笑了,“至於這一邊的,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人家是‘一個家夥’還是‘幾個家夥’;我只知道人家很沈得住氣,一絲一縷地追查著一些個事情,有了點什麽眉目,就竄個一條半條的材料給我,一直到整部《中國歷代戰爭史》初稿編成,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的事。之後,我開始忙畫戰圖的工作,直到退休,其間二十年,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一條資料。”

對於家父來說,“備考檔裏藏著什麽重要的訊息?”原本是個不存在的問題,直到他從孫老虎那本《七海驚雷》裏看出歐陽昆侖運金遇害的一點苗頭,才興起了翻箱倒篋、徹地鉆天的搜檢和考證工作。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才赫然發現:備考檔已經十年多沒有新的進項了。最後一條的編號則是“備33”。

這三十三條字謎當中,可解者不過四五條。家父遂將《七海驚雷》從頭到尾又看了幾遍,依舊毫無所得。照他當時的揣測,乃是由於解碼的“譯本”應不只《七海驚雷》而已;可是書海浩瀚蒼茫,叫他到哪裏去尋覓其他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譯本”呢?在這個若有知、實無知的階段,家父有一個在事後看來固然可稱為準確卻也失之簡單的直覺:他認為備考檔極可能來自不止一個的、親近老漕幫的人物,為了追查和老漕幫有關的疑案而刻意將這些看似藏有機關的字謎竄入戰爭史料,加上一個能細心盤點材料如家父這樣的角色,自然而然將字謎匯集起來,既不易為外人所偵伺,又能夠在文獻的護傘之下保存起來。一旦字謎累積得夠多、相互之間產生了意義性的關系,且為有心鉆之研之者識破揭露,則一謎解而眾謎皆解,隱藏在大歷史的角落裏的另外一種真相便得以逐漸顯影。且正因為它們已經是《中國歷代戰爭史》的一部分,這戰爭史又是一部由“國防部”史編局作業、再加上一個“三軍大學”之類的學術單位背書的皇皇巨構,早在五十年代末即明訂其編數、卷數、字數甚至戰圖幀數,可見其計劃之精詳縝密,應須是千金不易一字的定稿,也就不容有心文飾、蔽匿或毀棄者妄加撼動了。

不過,依我的後見之明,家父此一直覺仍過於簡單——因為他太看重這一大套由“國防部”和“三軍大學”領銜編纂的“正史”地位和價值。在我看來,把這些字謎竄入史料的人另有兩種目的:第一,設若家父混水摸魚、囫圇吞棗,未經消化即將字謎原封不動地摻入史料,以致竟爾以此面目出版問世,自然會招引一些真正篤學深思、敏求好問者撻伐追究,則隱伏在字謎中的機關反而會惹來更多的人註意和探討,所謂大歷史角落裏的真相也才會不期而然地在眾目睽視之下浮現。

第二,設若家父不肯放過纖芥之疑、毫末之誤,便應當傾力於這些字謎的解譯工作。如果能夠從他親眼目睹歐陽昆侖橫遭加害的這一個經歷舉一反三,而又對種種古老的文字謎戲十分熟稔的話,提供字謎的人其實不只希望能借家父之手,將大歷史角落裏被塵封掩埋的一些個疑案悄然不動聲色地保存下來,他(們)恐怕還更期待家父能以同樣的觀點和方法,換一副“幽冥晦暗之地”的眼睛,去重新翻視一遍幾千年以來那表面上十分“光天化日”的歷史和現實。

“你知道為什麽再也沒收到過那些字謎了嗎?”

家父點點頭,道:“大概知道一點罷?只不過——我知道得太晚了。”

42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一九六七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後一張字謎“備33”。這是一個孤立、偶發的事件——套用汪勳如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一書中所說過的話——“沒有人會將之和其他曾經發生過的,以及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件合並觀察;不作這樣的觀察,便更難追討出單一事件的真正原因。”

“備33”是這樣寫的: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這更不是什麽戰史的材料了,當然不能歸檔。然而個中蹊蹺卻在於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憶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說,還寫在一張極其不尋常的紙上。那紙僅有巴掌大小,是一種叫“百葉柬”的古制紙,應該是十分珍貴的古董了。家父持之細看,但見那蠅頭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鴻寶的筆意,正狐疑著:怎麽得著件書藝奇珍?忽然手上的紙一滑,登時在拇食二指之間松脫了。奇的是紙片輕盈如無物,居然當下散開,成了六片薄如蟬翼、呈半透明狀的紙膜。家父這才想起:百葉柬號稱百葉,乃是經巧匠手工以極黏稠的紙漿經密簾反覆蕩壓而成。上好的百葉柬,可以層層揭起,唯揭脫之後再也不能重新聚貼如初。至於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張,實為一張之上的六層,而先前這六層之所以能夠附著在一起,只不過是靠著那半首《月夜憶舍弟》的墨瀋膠合而已。質言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麽法子把一張(其實是一角)百葉柬揭分了六層,再疊合起來,寫上了這半首詩,使之暫時覆原。未料經家父手指撚搓,遂又分離了。家父見損了這古紙精書,覺得不忍,想要將六層紙膜拾起、貼合,豈知手勁兒稍重,紙膜卻紛紛破了。這才不意間脫口誦出《月夜憶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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